民间“草绳司令”
他大名叫有禄,文革中改名“红旗”,但人们叫得他最多的还是“草绳司令”。这是绰号。这绰号当然来源于他腰上常常缠着的那根草绳。缠草绳,既有穷的原因,也有他心理上的原因,他总想标新立异,与众不同。戏里电影里的红军都穿草鞋,万里长征红军还过了草地,带个“草”字头,便有了革命的意义。他觉得自己腰上缠根草绳,也正是革命性的体现。“司令”则是他拥有的权力。论级别,一个大队的治保主任连芝麻绿豆大的官都算不上,但那时在乡人的眼里,却是很了不得,是“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见了腿都打哆嗦的人物,是贫下中农也要刮目相看的人物,是类似《沙家浜》里的胡传葵司令那样说话响当当的人物。因此,老百姓也不论什么级别了,一个劲地恭维他“司令”长“司令”短地叫着。有禄也不来那套假谦虚,人家叫他“草绳司令”,他不反对,不觉得是一种揶揄,一种讽刺,反倒觉得光荣。
“草绳司令”从小身体单薄,麻杆腰,稀松的,不是干活的料。但“天生我材必有用”,他赶上了阶级斗争的年月,不用干活,也有施展自己本领的舞台。
他立的第一功是在土改的时候。那时他年纪不大,大约是15岁左右,但天生政治嗅觉灵敏。鼎求无田无土,靠卖壮丁为生,成份本来应该划为贫农。可是,“心明眼亮”的有禄,一个猝不及防,就从他身上搜出了16块银元!在当时,16块银元是个令许多没见过钱的农民眼晕的宝贝。可实际上,这16块银元是鼎求卖壮丁的卖命钱。不管你是卖命钱,还是别的什么钱,反正有白花花的银元作证,你就是个有钱的主。因此,就给鼎求的阶级成份划成了破产地主。
有禄的这一举动,得到了土改工作队的表扬,说他阶级斗争觉悟高,没有让阶级敌人漏网。从此,他入了党,当上了大队的治保主任。治保主任就是管治安保卫,就是专抓阶级斗争。
“草绳司令”最辉煌、最如鱼得水的年月,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
他喜欢利用自己的权力。他自己干活不行,就充分发动群众,让“五类分子”给他干,他家的煤炭,是地主富农包了挑的。他盖房子,也让地主富农去砌砖盖瓦,在生产队记工分。
他搞阶级斗争讲究一个“狠”字,不留任何情面。他的最大特点就是六亲不认。南方叔成份是高了点,但并不是地主,只是在解放前做过茶叶生意。有禄和南方是认得的,解放前见了面,他也是一口一句“南方叔”。传说南方家藏有金子,“草绳司令”脸黑下来了。为了让南方叔吐出金子,他可没少花力气。吊“半边猪”,坐“老虎凳”,各种刑法用尽了。南方叔一会儿承认,说在哪里哪里,派人去取,又没有;一会儿否认,说他是被逼的,说的假话。折腾来,折腾去,一钱金子没挖出来,南方叔受了不少苦,“草绳司令”也耽误了不少休息睡觉的时间。
见过“草绳司令”那个狠劲的人,想起来牙根都有些发颤。
他搞阶级斗争有自己的“创造性”。有一年,我回老家,看见他正在执行自己的任务。他把全大队的“五类分子”集中起来,用草绳一个个串连起来,排着队在大路上走。他腰上扎着草绳,雄纠纠地吹着口哨,喊着口令。地富反坏右,一个个脖子上挂着牌子,老老实实地跟着他的口令,一会儿向前走,一会儿向后走,一会儿向左转,一会儿向右转。有几个年纪大的,脑子反映不过来,差点摔倒。按传统的叫法,这应该是“游街”,可他偏说这是“出操”。
这种把戏玩厌了,过了几天,他又换了新花样。还是那队人马,但每个人手里多了一样道具,有的拿着个破脸盆,有的拿着个破磁缸。他叫大家用棍子敲响脸盆和缸子,在路上走来走去。他这支独创的乐队,丁哩咣啷,在当时也算时髦一景。
湾里看过这些戏剧的人,无不摇头。
“草绳司令”就是希望那些比他有文化,曾经生活比他过得好的人,在他面前低声下气,神情猥琐,没有尊严,没有体面。他喜欢“司令”、“导演”这种角色,喜欢自己哨子一吹,别人就得严格执行,不折不扣地按他的指令去表演的那种感觉。
他要求全大队所有的人,每天洗过脸的水,不能倒到自家的沟凼里去沤肥,而要倒到公家的沟凼里,否则就是走资本主义,就要斗私批修。
他常到各处查巡,在屋前屋后转悠,发现谁家种有南瓜秧、丝瓜秧,他就会立即连根拔掉。他的眼睛尖得很,即使你把秧子用瓦片、用茅草盖起来,他也能发现,绝不留“资本主义尾巴”。
当然,也偶有令他不愉快的时候。退休的伤残军人笃义就不买他的帐,经常要和他唱唱反调,甚至唱唱对台戏。他要“割资本主义尾巴”,笃义就在会上说:“我知道,你家养了好几只鸡,为什么我一次也没有看见你把鸡蛋上交给公家,这算不算搞资本主义?”笃义是退休的残疾军人,他管不着,也不服他管,对于这样挑战性的言论,他也无可奈何。
他今天斗这个,明天斗那个,阶级斗争搞得“热火朝天”、“有声有色”。他怕寂寞。没有对手、没有斗争的生活,他觉得乏味,他不习惯。
有一种强烈的观念支配着他,他认为,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其标志就是要让阶级敌人不能闲着,不能有好日子过,要地富反坏右这些人一时一刻都不得安生。有时一种方法斗烦了,他就换一种方法。有一段时间,每天早晨,天没亮,他就到地富反坏右各家的窗户下吹口哨,喊他们起床。他不怕辛苦,他自己不睡觉,是为了让阶级敌人也睡不着觉。那些头上戴着阶级成份帽子,有了一把年纪的人,被他折腾得头昏脑胀,真是叫苦不迭。有人暗地里咒骂:“怎么不雷打死他!”这话当然不会让他本人知道。有成份好的人看不惯,公开说:“这不是故意折磨人吗?”这话传到他耳朵里,他没觉得心里有什么不安,反而说:“我就是要故意折磨他们,他们舒服了,革命的人民就不舒服了。”对于他来说,从精神和肉体上折磨人,是一种本事,一种快乐。
有一段时间,他实在没有什么新题目了,寂寞得有些无聊。一天,他看着大伙出工,看着他们那副疲惫的样子,突然心生灵感,不禁为自己拍案叫好。
于是,他暗夜里像老鼠一样活动,到处观察谁到谁家里去了。如果有五类分子互相来往,就断定这是在搞串联,就是准备阶级报复。一次,天黑以后,富农分子雨楼到地主分子钥新家去坐了一会儿,他是去借把锄头的。这事被“草绳司令”侦察到了。第二天,他就把这两人在湾里示众,说他们在搞串联。弄得两人哭笑不得。
生产队出工的时候,他总是蹲伏在暗处,仔细记下五类分子干活的情况。比如锄地,哪个地主一分钟内锄了几下,比别人少锄几下;比如担粪,哪个富农一个上午挑了几趟,比别人少挑几趟;哪个偷懒,哪个怠工,他记得清清楚楚。集合五类分子训话的时候,他就会大讲“阶级斗争新动向”,举出许多例子来,有时间,有地点,有具体人,有具体数字,“言之凿凿”,不由得你不信,不由得你不低头。
他的这种“创造性”劳动,常使上级青眼有加,给予表扬。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草绳司令”搞的这套阶级斗争,竟也波及到了我们家。文革开始不久,我小弟志民才8岁。一天,他和地主的儿子谦益在渠道的倒虹管工地那儿玩,两人不知怎么就把水泥管接头处的几根细小的钢筋扒断了。钢筋比筷子还细。这事被“草绳司令”发现了,当即认为这是破坏水利工程,是典型的阶级斗争新动向,要严肃处理。我家是贫下中农,志民年纪又小,他不敢怎么样,只是责令罚款10元了事。谦益是地主的儿子,对他就没那么客气了。罚钱,谦益家没有。“草绳司令”就带着几个人,把谦益猪栏里养的一头猪抬走。一头猪,对于辛辛苦苦的农民来说,那可不是一个小物件。谦益没想到会惹来这么大的祸,急得要跳河。跳河也没用,猪还是抬走了。猪抬到娄底,卖了60元钱。“草绳司令”和同伙们,就用这钱,买了鸡,买了肉,买了鱼,买了酒,先在水管站大吃大喝了一顿。剩下的钱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草绳司令”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鸿运只走到1978年。“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路线取消了,他就不再有什么作用,甚至变得一钱不值。他失落了,彻底失落了。他只能回到自己出发的原点,恢复到最初的本来面目。他劳动能力差,日子自然过得不太好。他得罪的人太多,许多人都懒得理他。因此,他的头越来越低了,遇见熟人也常绕着道走。
一次,他从河塘湾经过,有人故意问他:“草绳司令,那时你那么威风,如今过这样的日子,恐怕不太习惯吧?”他听了后,脸很红,做声不得,只好低着头,悄悄地快步离去。
我每年回家,都能和“草绳司令”打上一两个照面。他脸色憔悴,身子骨越来越干瘦,腰越来越弯。据我母亲说,他养的儿子是个无赖,不孝顺,一次在外面赌博输了钱,回家问娘要,娘不给,他就把自家房顶上的瓦都掀了。那晚正好赶上下大雨,“草绳司令”不得不半夜去商店买塑料布盖屋顶。说起这事,母亲感叹道:这都是报应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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