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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村庄我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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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的冷家山,盛产飘渺的雾。雾霭阑珊处,满山都是野梅子、高山杜鹃与马尾松。有细流从林子里、浮土下、草丛中走出来,从崖壁上淌下来,到达村庄的时候,汇成一股不大不小的水,滋养六七十户人家。

追根溯源,村庄的历史不过百余年,也就那么三五姓家族,说到根子都是江西老表。拖家带口,逃灾避难,一路流浪,相中螃蟹河流域褶皱一样的土地,开山凿渠,垒石填土,居然稻菽花香地安定下来。

        一辈又一辈开拓,包东人家逐渐家大业大,拥有20多人枪,买下螃蟹河两岸成片的土地,在村里建起一座走马转角楼的庄园。传说中,庄园的主人背石膏出身,所谓老爷生活也只是每餐两碗铜锅儿煨熟的红米饭,外加一盘老肥肉。解放前夕的某个午后,老爷子带着在东陆大学读书回家休养的二公子走三官庙一带巡视他们家的土地,兴致勃勃,指东道西,二公子却心不在焉,回到家中竟几番要求把土地房屋财产赶紧分给佃户,被极度气恼的老爷子抄起一根刺楸树棒子打出了庄园。

        不久,江山换了颜色,曾经的雄霸瞬间瓦解,土地没收,庄园分给了最穷的人家。宽敞的院坝留作村里的活动场所,有了新的名字——大敞院,也赋予了新的功能。阶级为纲的岁月里,它是生产队的保管室,也是聚会地、批斗场,上演过许多丧失人性的伤心往事。土地下户后,有时是露天电影院,有时是姑娘小伙眉来眼去、老头老奶摆龙门阵、小媳妇秀女工的舞台,有时用来调解两口子打架、邻里纠纷这类鸡毛蒜皮的事情,或是办村里的红白喜事,多数时间则是娃娃的天堂,一年四季好不热闹。长期管理涣散,加之人心浮躁,敞院边的石条和石狮成了二流子们觊觎的东西,凭着动不动就杀呀砍的泼皮嘴脸,明目张胆地撬走了不少,有的竟然从屋基下撬出来,大模大样摆在檐坎上。有一年梅雨特别长,张姓人家垮了分来的房子,那庄园如同缺了牙的老太,不过第三年春天,便在尘土飞扬中轰然倒下。而大敞院里混合糯米浆、粘土、石灰粉打磨出来的光溜溜的地皮,随之在钢钎和锄头下只消三五日便咸鱼翻身,最后变成了一块块菜园。数十年后,改名换姓且已耄耋之年但精神尚好的二公子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寻着当年足迹走了一圈,面对螃蟹河畔的草木山川,以及灰飞烟灭的庄园,一句话也没说。

          一方水土一方人。上世纪90年代初期,村庄里发生的那些刻骨铭心的事情,回想起来如鲠在喉。那时的螃蟹河流域,既不通公路也不通电,一些人家缺吃少穿是很平常的事情。螃蟹河畔悬崖陡坎的地方生长一种叫做羊草的植物,可以用来编织草帘、绳子、草凳等生活用具。有一阵子,螃蟹河与金河交汇处的镇子在大量收购草绳,村里最先知道消息的人家着实闷头发了一笔小财。不少农家女子迅速跟风行动,劳作之余,攀岩走壁割羊草,只为卖草绳,却导致好几条鲜活的生命跌落悬崖或在赶集途中被螃蟹河、麦子河、可乐河发大水冲走,她们有的初为人母,有的即将披上嫁衣,有的还是小学生,皆因命若蝼蚁的生活。青黄不接的日子,一些人家披星戴月翻过海拔3000来米的五家村,去山后的噜咘街背洋芋,从而维系一家子的生存,用脚步丈量出乡坝人家的苦痛、挣扎与悲欢。记得有户周姓人家,多少年都杀不起年猪,实在馋极了,那女人便会在自家菜园里扯上一张菜叶,声称娃娃家爹生病啦,挨家挨户去要点儿猪油,被要的丧嘴戳脸,去要的不知卑贱。油桐果熟透枝头,漫山遍野都是打桐子的人,寒冬腊月,全家老小围坐火塘剥桐子,天明背到金沙江边的镇子出售,每市斤大约可卖一元四毛钱,置办那一年的年货也就有了着落。

        包谷雀从四方碑一路叫到红岩子的时节,梁子上的老青冈树把自己站成一盖无双的伞,放牛娃儿躺在斑驳的树影里,软绵绵地唱山歌。我家瘦牛不吃草,山坡上的草芽也不多,我是周末小牛倌。当牛倌的日子,我不止一次从家里偷偷带出老爹的《镜花缘》,坐在外婆家毛椿树下一目十行地读,书中的故事太奇妙,但有很多字我都不认识,十来岁的情智难以读懂神秘的女儿国。我的玩伴是个小胖,喜放牛,怕读书,打鸟摸鱼玩泥巴样样拿手。一起放牛的时候,若是对门山上有人走过,他总要扯开嗓子唱:“对门过来一个人,不是男人是女人,男人是我小舅子,女人是我当家人”。人家懒得理睬,他的胆子就更大了,继续鬼声呐气地唱:“对门山上有个人,不男不女哪像人,人又生得丑,裆又生得夹,虱子顺倒侉子爬”。倘若人家还是不应,便无趣得紧,一个儿顺着大沟捅螃蟹,或者捉泥鳅。当然也有例外,山歌中的主角被唱得心烦会悄悄过来,一把揪住他,顺手赏他几个火辣辣的“烧饵块”。“烧饵块”吃得多了,也就长了记性,学会跟我讨论学堂里穿甩尖子皮鞋和喇叭裤的老师,让我教他学堂里的歌,有时潇洒走一回,有时是雪中行。。。。。。

         雷声响起来,群山之上回旋爆裂,一场雨和电光亲吻沉睡的大地。我喜欢电光火石状态下的快意油然。我常常臆想村庄为什么默立于震颤的土地。山溪暴涨,一路掠石卷砂,滚滚浊浪撞击沟壑、山崖、水岸的声音訇然作响,浩浩水汽在幽幽深峡若扬黄尘。雨停了,我们背上小背箩,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沿着河沟循环往复地捡拾水打柴,往往收获并不多,都是些枝枝桠桠。大人们忙着修沟堵水,犁田耙地,整个村庄都在沸腾,雨的馈赠给村庄带来了久违的躁动、欣喜和希望。一块田耙好了,不管是谁站在田埂上挥手疾呼:“打田栽秧啰,犁上不着么耙上着”,劳动力们便呼啦啦地自发涌向那块水田,眨眼功夫秧子就插好啦。那种乡邻互帮、其乐融融、不计酬劳的美好场景,一直定格在记忆深处。长大成人,走遍故乡山水,我却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些动人画面。今天的村庄,事实上就是一只立不起来的空袋子,壮劳力远走他乡,老人与孩子构成的村庄显得十分寂寞和无助,边边角角的土地早已荒草凄凄,好田好地也不再像当年那般精耕细作,春种秋收、起房盖屋乃至村里所有活动,言必以金钱计,看来是“犁上不着,耙上也不着了”。

        村庄是岸,我是船。牵住城市与乡村的那根缆绳,我仿佛看见了闪闪的星星和蓝蓝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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