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子熟了
又是一年稻谷香,不由想起儿时的农村,想起那时生产队收割稻谷的场景。
秋高气爽,晴空万里,阡陌稻浪一片金黄,山民们镰刀挥舞、阳光飞溅,干劲冲天,人跃稻舞,板斗飞旋。板谷的汉子们鼓起乌铜色的肌肉,谷穗在板斗里打得“咚、咚”作响,随着节奏吼起粗犷羁野的板斗号子:
领:太阳出来闪金光,合:闪金光。
领:拖起板斗下田坎(土音:炕),合:下田坎。
领:男男女女收割忙,合:收割忙。
领:金黄谷子堆满仓,合:堆满仓。
领:要把田头当战场,合:当战场。
领:手搬铺子做刀枪,合:做刀枪。
领:干劲赛过五二郎,合:五二郎。
领:活活气死天玉皇,合:天玉皇。
领:太阳出来照四方,合:照四方。
领:板斗打得乒乓响,合:乒乓响。
领:掐(土音:卡)紧铺子(谷穗)板干净,合:板干净。
领:颗粒粮食要归仓,合:要归仓。
领:干活不要打野眼(土音:雅岸),合:觅打啊!
领:劲往一处使,合:心往一处想。
领:割完谷子好赶场,合:好赶场。
领:扯块花布送婆娘,合:送婆娘。
……
每到秋天,田野像块黄澄澄的大金子时,生产队里的一只只板斗就战舰一样驶进稻田,收割的大幕终于拉开。
一丘大田两、三只板斗同时进行,场面热闹非凡、气势恢弘,板斗号子风趣诙谐,引发阵阵欢乐笑声。这番热闹只是每次上工时的前奏,相当于演戏开场前的锣鼓。
打谷机没诞生之前,割谷都用板斗脱粒。板斗四方形,四只角上都有耳朵,底部有两根两头翘中间粗的鼓肚子木棒,移动起来像船一样方便。板谷的汉子两人一组撇开八字式立于一角两边,甩开膀子挥起铺子(谷穗)对板,“乒乓、乒乓”很有节奏,每板一下要轻抖一下,避免脱落的谷粒甩出板斗外。老人说,快到嘴巴的粮食,浪洒了可惜。
收割是上天和大自然赐予的福利,也是兑现春天的承诺。秋天,大人们早出晚归在田间忙碌,多数家庭关门闭户,在孩子们的心里,收割则是没了大人管束的自由世界。在收割的日子里,最大的乐趣是去稻田凑热闹。
如鸟儿飞向天空,马儿驰骋草原,宽广平坦的稻田一任我们撒野疯闹。
有时围在板斗四周看热闹,被板谷的号子吸引,跟着起哄傻笑。有时看到大人们汗流如雨,衣服湿了干、干了湿,背上现出地图般的道道盐线,不免为劳动的艰辛与苦楚而感叹。
那些谷穗经汉子们三打两拍,一拔一拔瓢泼似的流入板斗,颇有前赴后继义无反顾的慷慨。脱掉谷粒的稻草,整齐有序的排放板斗两边,移板斗前,板谷人以草当绳,两手扯起往草堆上一撸,立起杵两下,草绳围绕草把交叉,右手盖顶一抓,大拇指将草绳这头压进捆草里,左手顺势一拉,一个即美又稳的草把就成了。依次连捆,一堆散草在老农夫手里,分把钟搞定,然后星散田野,待晒干后拖上田埂摞成草垛,等待第二次转运回家,经稻磙辗压,脱去浮尘杂质,然后盘成腰鼓状的大草树,用来做耕牛过冬的草料。
扎完稻草,四个汉子“嗨”的一声,板斗滑冰般驶向躬身挥镰的队伍边。板斗边始终有个忙碌的身影,不停地撸草去渣,将谷子一撮箕一撮箕装进运输队的大小箩筐。那些腰缠汗手巾、只穿条大裆短裤的汉子们挑起担子,嘎吱嘎吱往晒场劲走而去,一天不知要往返多少趟。
挑回的谷子经晒谷人过筛,再用匀谷耙四散推开,摊铺成一张匀称而耀眼的黄谷毯。晒谷人一会儿将谷毯绣成条纹,一会儿描成格子状,三番五次,谷粒经晒谷人的轻抚和阳光的热吻,慢慢塑身如金。晒干的谷子一筐一筐倒进风车背上的大嘴,这家伙不但食量惊人,还有着完备的消化系统,谷子、二口谷从风车肚子两边的梭斗里不断排出,只有叶壳随着西北风飞扬而去。
经三“晒”两“车”已干透的谷子,由汉子们伺弄进生产队的粮仓,再由保管员密密麻麻盖上灰印,每晚派两人值班看守,剩下就是等待生活的分配:一部分送公粮,大部分留作社员们一年的口粮。
“六月的天,孩子的脸。”整个收割季节,晒场上的谷子始终牵动着人们的心。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只要晒场上传来打喔嗬的叫喊,人们就会放下手里的一切,一路跑步向晒场奔去。天边滚动的雷声,人们的呼叫声,拖晒簟、推匀谷耙、撮谷子摩擦地面声,晒场上像开了锅。等人们收完粮食回到家,往往淋成了落汤鸡。
收割是火热喜庆的时节,趁大人歇息的当儿,我们时常学大人的模样,搬起谷穗往板斗里打。站起还没板斗高,谷子没扳掉,反被板斗沿撞得手指、手腕生痛,那些谷草上的细尖毛,飞到我们身上和汗水搅在一起,刺得又红又痒还起坨,方知盘中餐,确实粒粒皆辛苦。
有时我们去拾谷穗,有时你追我赶扎草垛捉迷藏,更多的时候,我们一头扎进稀泥巴田里,拔草蔸,翻泥鳅。“泥鳅钻豆腐”、“腊肉炖火镰圈(黄鳝)”,这是家乡的两道王牌菜,没人不爱吃。抓泥鳅不仅能添餐桌上的美味,在抓的过程中也惊心动魄。泥鳅黄鳝随水而退,隐在泥巴深处,拔开稻草蔸,会发现泥鳅或黄鳝钻的小洞,顺洞往里抠深点,就会猛然撞见身形丰硕的泥鳅或黄鳝在翻滚跳跃,扭腰摆尾,劲特别大,身子特别溜。田间就有人唱:“大田栽秧蔸对蔸,蔸蔸下面有泥鳅,泥鳅长大有人抠,幺姑长大有人求。”
疯累了,躺在草把子上,看远处稻浪起伏满眼金黄,听溪水欢唱,听鸟语虫鸣此消彼长,我们竟然有些昏昏欲睡了。这时,太阳下山了,大人们各自催促自家孩子赶快回家煮饭摘菜或牵牛喂猪等,一天最奢侈的快乐时光就此拉下了帷幕。
收割快要结束了,收镰时,生产队会搞一次“吃新米饭”聚餐。这一规定不仅仅只限于割谷,还有挖红薯、摘苞谷,中午可以不带中饭。“吃新米饭”这一天,定然是“家家扶得醉人归”了。如今,当我再次忆起童年的快乐和丰收的喜悦时,流淌的时光里还透着久远的秋收气息,时常撩拨我的梦境,乡愁再次潜入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