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户户要打草苫子
近期,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读了长篇小说《艳阳天》的电子书 ,它是当代作家浩然的代表作品,以上世纪五十年代农业合作社运动为背景,反映了中国农村的社会形态和广大农民的精神面貌。小说的故事围绕麦收前后分麦子展开,其中不乏有对麦收时节的细致描写 “……茂盛的麦子在坎上、沟里,和平地上连接在一起,看不到边沿。在月亮的辉映下,波浪起伏,闪着光芒。他顺着麦垄沟朝前走。沉甸甸的麦穗儿撞击着他的肩膀,抽打着他的脸,象婴儿的小手摸他,从心里舒服。他掠下一个大穗子,两手合起来一揉,扔掉梗子,放在嘴边一吹,麦鱼子飞跑了,剩下肥壮壮的麦粒儿,象是珍珠。又用手指头拨着数了数,正好七十五个粒儿。放在嘴里咬一口,冒出香甜的浆,真成饱。他望着满地的麦子,好象看到了每个社员家里的麦子囤,好象看到成串的大车拉着公粮,开到粮库去了……”.这是主人公东山坞农业社支部书记萧长春从工地返回村里的路上,在月光下看到片片成熟在即的麦田在星光下麦浪起伏的景象。这让我不禁想起自己的老家及小时候的收麦景象。
那时候,我一家五口—爸妈、姐、弟弟和我共有九亩地。地就在村外不远处,九个长长的畦子。春天里,我们在麦地里拔草,一人一个畦子。我拔一会儿抬头望望前方,满眼一望无际的绿油油。麦子已经拔节生长,除草、施肥、浇水是非常关键的。地头有机井,清冽的井水在长长的水龙袋里源源不断地奔向麦田里。只要引上水就要一口气全部浇完,爸爸和妈妈常常在地里呆两三个晚上。他们戴着斗笠,穿着褪色的外套,脚上是一双沾满泥水的鞋,拿着铁锹站在苍茫的麦地里,借着月光看水的流向。浇完一畦地,就马上将水龙带改到下一畦。为防止水冲破地垄,不时地用铁锹挖土、填堵。浇地是很累的活,不能回家吃饭。大姐姐就挎着竹篮子去地里给爸妈送饭。篮子里有辣椒炒鸡蛋或者油煎咸鱼,还有新擀的油饼,一壶开水。也就是一顿很好的下饭菜了。
麦稍一黄就要开始割麦前的准备了。首先是碾场。麦子收割后要运到场院里晾晒、打场、扬场和入仓的,所以一块平坦的麦场成了收麦的保障。为了方便把收获的小麦及时运到家里入囤,我家的麦场就修整在离家不远的胡同口。平整好场地,均匀地洒水,浸透地面;然后撒上麦糠和麦穰,也就是麦秸。这时,潮湿的地面覆盖了一层金黄色,泥土的味道混合着麦草的香气,在干燥的空气中弥漫着出一种丰收的气息。下一步的重担就交给驴子和碌碡了。碌碡这个东西在北方是碾场的重要工具。它是用一整块的大青石打磨而成圆柱形的。为了增加摩擦,还要在石柱身上凿出规则性的沟壑。两端凿出凹陷的深坑,便于用绳索拉拽。把绳套等家什套在驴子的脖子上,碾场人站在场院中间,一手牵驴一手扬鞭,驴子就开始拉着沉重的碌碡一圈又一圈的干起活来。这样碾压半天功夫,一个好的麦场就大功告成了。驴拉碌碡吱吱叫的声音,也变成了庆祝丰收最欢快的乐章。清扫干净麦糠麦穰,露出平整坚实的地面,晾晒干透只等麦子入场了。
那时没有联合收割机,我家就用拖拉机先割倒麦子,然后人工捆扎起来。捆麦子是又脏又累的活,不仅腰酸背痛,而且身上被麦芒扎得生疼生疼的。胳膊上、腿上还有一层黑色的灰尘,那可能是麦子上的土吧。天气又是最热的时候,这样的活一般由爸妈和大姐姐来干,我和弟弟跟在后面拾麦子。累了就坐在地头上,大家拿出大白碗,倒上糊米汤或者绿豆茶解渴降温;还带着干粮,几头新腌的蒜。啃上半块馒头咬上一头蒜,顿时疲惫之感无影无踪。捆好麦子后,再用拖拉机一趟趟地运到场院里。这个农忙季节,回家的时间一般要晚上九点多。等吃完饭,涮锅洗碗收拾停当就十点多了。此时,月光如水,夜风微凉。在院子里,沏一壶绿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个西瓜,稍坐片刻就要回屋休息了。因为明天还要继续到地里收麦子呢。
麦子运到场院后,捆扎的麦个子被整齐立放在一起,金黄色的麦穗挤在一起尽情享受火辣阳光的洗礼。麦粒中的水分在蒸发、干燥,由黄绿色变成黄色。那时候家家户户要打草苫子,我家也不例外。草苫子用来盖麦秸垛、棒子皮垛等各种草垛,防止雨雪天垛顶漏水导致沤烂草垛。压麦秸是为打草苫子做准备的。在晒麦子的间隙,妈妈拿过几个麦个子,抽出一缕,麦穗朝下弄齐,一手握住麦穗一手握紧麦秸,在一个倒立的镰刀上,使劲一划,麦穗头被整齐地割下来,留下一把长长的麦秸。这样的麦秸晾干后可以用麻绳编制草苫子了。
接下来就是打场了。那时候,我家已经有脱粒机了,一种在当时相当先进的机械。打场是麦收的重头戏,需要多人分工合作才能完成。从大爷家一直到六叔家,不仅大人们全体出动,我们这些小孩子更是一个也不能少。在我们看来这是一次难得的大聚会。脱粒机被拉到场院中间,安装好,机器一响就开始大战了。有在麦垛上传递麦个子的,有专门往脱粒机里续麦子的,有在脱粒机下面的用簸箕接麦粒的,有在旁边撑口袋装麦粒的,有从一个麦垛往另一个麦垛倒腾麦个子的,热火朝天不亦乐乎。一个回合下来,人们虽然戴着草帽子围着围巾,但都灰头土脸的,头发上沾满了麦糠,鞋子里灌满了麦粒,胳膊上更是黑一道白一道的灰。我们早就买来一兜子五分钱一根的水果味冰糕,每人一只坐在树荫下大吃大嚼起来,大人们觉得吃冰糕不解渴,还不如喝几碗绿豆茶痛快呢。如此几个时辰,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下,满满一场院的麦个子变成了鼓鼓胀胀的几十个袋子。
入仓前的最后一个步骤就是晒麦扬场了。场院又派上了大用场,收拾干净、清理完后,把袋子里的麦粒全部倾倒在院子里。由于麦粒还是新鲜的,用手伸进麦堆里,还是热热的。用耙子一遍又一遍地推着麦粒,在地面上摊成薄薄的一层,便于尽快晾晒。从早上到下午,要不停地翻动不停地推耙。我常常学着妈妈的样子,光着脚丫在场院里摊麦子。两只脚并排往前走,麦粒带着盛夏阳光的炙热温度在指缝间流淌,脚心触碰到麦粒有点疼还有点痒。我很享受这种感觉,尽管草帽下的脸晒得红红的,还有汗水顺着头发滑落。一趟下来,回头看看自己留下两行浅浅的脚印满心欢喜。经过几天的暴晒后,爸爸抓起一把麦粒,放几颗在嘴里嚼一嚼,发出咯嘣咯嘣的脆响,这就说明麦子晒干了。扬场是个技术活儿,需要两个人合作。一人在后面用木锨锄起麦粒刚好送进前面负责扬场的簸箕里,扬场的人用力一抖,簸箕里的麦粒顺势飞向天空,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接着落在地面上。麦粒中的碎屑、杂物随风吹开了。就这样,两个人一前一后共同协作完成,几次三番之后,麦粒堆积成一道弧形的岭,用扫帚轻轻扫去上面一层麦壳麦糠后,真正成熟、干净的麦子就可以丰收入仓了。
家里的粮食一般存放在仓囤里。我家的仓囤是圆形的,上面盖着麦秸,后来又合上了一层灰瓦。仓囤只开了一扇方形的小窗,用来往里面倾倒麦子。距离地面二三十公分的仓囤底部留有一个圆形的小洞,平常都用木塞子堵起来。等到吃麦子的时候,把塞子拿下来,下面接着簸箕,麦粒就像自来水一样流淌下来。这种储存麦子的办法既安全又方便,这可是爸爸的独特设计哦。傍晚,如果听到胡同外面有卖油炸果子的吆喝声时,我们就拔下塞子,接几斤麦粒出去换油炸果子吃。那就是我们的幸福时光了。
麦子颗粒归仓后,麦收时节基本结束了。这时候,爸妈就有时间做一顿美餐犒劳一家人了。我们最喜欢吃的就是豆角凉面了,老家叫“吃凉条子”。豆角洗净、切段,油锅里翻炒,出锅前打上几个金黄的鸡蛋。稍微加热,鸡蛋凝固在绿色的豆角上。大锅烧开水放入几斤新麦轧好的挂面,煮至八成熟捞起,放入凉开水中。沏掉水,倒入炒好的鸡蛋豆角,浇上适量的酱油、米醋、香油和麻汁,用两双筷子搅拌均匀,一锅凉热适中、香气扑鼻的夏日最佳美味新鲜出炉了!别忘了捣几头新蒜哦!一碗凉条子几筷子蒜泥,吃得我们酣畅淋漓。我一顿可以吃三大碗呢。
时光可以带走很多东西,唯有记忆永远留存。经年之后,远去的老家、远去的麦地、远去的人和事,如今回味起来依然恍如昨日。小满过后,芒种到来,又是风吹麦浪之时,那片金色的海洋从童年绵延到今天,让人难舍亦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