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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打草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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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父亲说,我的新书《长势喜人》就要出版了。父亲说,那我得好好看看。可是父亲看不到我的新书了,2003年7月2日清晨四点零五分,六十五岁的父亲在医院里停止了呼吸。在他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和母亲、大妹在病房陪他,九点多钟,他从昏睡中醒来,几天来他总是在昏睡之中,这样也好,免了许多痛苦。我服侍他吃了一个杏子,却发现那个小茄梨快要腐烂了,大妹跑去买了梨回来,刚好护士准备关楼道的门,父亲感叹说,我五个孩子,都借了力了。当时我为什么不让妹妹买苹果呢?父亲最后吃的是梨。梨和离谐音,我知道我是迷信了。前两天,小妹对妈说她感到有点不对劲儿,爸爸比前几天爱说话。也是两天前,妈妈要给他换衣服,爸说不用换了,过两天他就出院了。在家里,二姐不慎将爸吃饭的碗打碎了。在他最后的几天,只要他醒着不说话,他就翻来覆去看手,他的手有些僵硬发白,大妹问他,爸,你总看手干什么?爸说,手纹乱。爸又看窗外,看氧气嘟嘟地冒泡。那天下午,长春下了几年来罕有的大暴雨,我得知在老家我的三叔也进入了弥留之际,三叔最后常做的动作竟也是翻来覆去地看手。桩桩成谶,可我还以为他还能和我们多呆上几天。
 
 
 
父亲吃了梨,我又陪他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他就忽然呻唤起来,他叫得没有平时有力,却一声紧似一声。我们慌起来,找医生打了杜冷丁,可止不住痛,他佝起右腿,身子抽搐着,我所能做的就是在走廊里徒劳地来回走,我实在不忍心听他的叫声,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患的是癌症,而且让他承受这样的痛苦。那晚一共打了三针杜冷丁,一针吗啡,父亲一直疼到天亮,医生给他打了一针安定,他重又昏睡过去。中午时三舅从乡下来,给父亲捎来了鲇鱼,三舅在他的耳边喊他,他似乎还知道,可是三点钟过后嗓子里却起了痰,是那种白色的口沫。过了晚上七点,痰液越来越多了。妈说情况已经不好了。又过两个小时,医生来测过脉搏,发现父亲开始心衰,立刻用了一点强心的药物,父亲的心脏跳得又有了力量,可是过了半小时,他的脉象重又不稳。医生也不那么有把握了,但他说用了药病人也许能挺到天亮,问我还用不用药?我感到命运向那个最低点的滑行已经开始加速度,父亲正在准备离开我们。无论怎样有心理准备,这一刻来临时仍不免大感突然。医生向我介绍有关“穿衣服”的事项,并让我在一张纸上签字,我看见那上面有“病人家属拒绝抢救”的字样,既然灾难已经不可避免,再做任何努力都是徒劳,那我没有理由让父亲再承受痛苦。我签了。好心的医生将我带到他的休息室,好让我哭出来。最困难的时刻来临了,我相信父亲希望我坚强些,我同意取下抽胸水的管子和导尿管。终于熬过了凌晨一二点钟,我们有时在父亲的耳边喊上几句。
 
我们都相信他的意识是清醒的。我对父亲说,爸,没事,爸。我想他这会儿或许会紧张,我不能让他独自承受死亡将至的恐惧。我们看见他的眼角有时会流下一滴泪水。他颈上的脉搏也不清晰了,我和医生商量联系殡仪馆的车,我不记得是谁来喊我,我跑回病房,妈已经招呼大家给父亲穿寿装。我听见妈招呼着父亲让他等着,父亲的身体瘫软,但母亲说他点了头。穿了寿装的父亲躺在那里,我大声地对他说,爸,你挺好的,咱家也挺好的,都挺好的,儿子会把所有的事都办好。我看见父亲流出了两行泪水,我从父亲的鼻孔取下氧气管,他又安静地喘了几下,然后呼吸静止。医生对我说该让殡仪馆的车来啦,我看见天竟然大亮了,我忽然间意识到,父亲是为我而坚持到天亮的,因为,他知道晚上我处理后事不方便。
 
离开医院是在早晨四点四十分,舅舅告诉我,父亲走的时间是四点零五分。灵车慢慢地在晨风中的街上驶过,我曾许多次看见过灵车驶过街道,但这次坐在车上的是我,我在送别我的父亲。我看见有那么多晨练的老人,他们当中有许多人都比父亲年纪大,那一刻,我生出了妒意。灵车在南湖新村的楼下驶过,是为了让父亲再看一眼他的家,我们的家。灵车驶过伊通河上的大桥,我看见河边公园晨练的老人更多,他们在晨风中都那样的快乐。路过中日联谊医院,我看见天空中飘飞着灰色的鱼形风筝,那风筝一定是有颜色的,可我看到的只有灰色,灰色的鱼儿在空中摇摆。灵车离开环城路,驶上去殡仪馆最后的一段路,我看见太阳出来了,那么红,那么大。我看见殡仪馆的塔陵和烟囱了,在太阳下面,衬着灰红相间的云,还有树,还有路过的桥头的唢呐,还有撒开的纸钱,还有,爸,这是儿子陪您走的最后一段路。爸,我就要把您单独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了。
 
我很庆幸在父亲最后的半个多月里能每天陪在他的身边,他一直拖着不肯去医院,他对医院已经感到绝望,对他出入那么多次的吉大三院肿瘤科尤为痛恨,他记恨在他上次住院最痛苦的时候,那儿的值班医护人员态度消极而且毫无办法。父亲见我想送他去医院,甚至说,你是怕我死在家里房子卖不上价吗?我知道他是用这种刺激的话来拒绝我,再去医院就不可能回家了,我的心里也不愿他离开家,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没有给他做完。我给他买来几片VCD,有《南征北战》、《侦察兵》,还有《渡江侦察记》,他勉强看了两个片子,他已经坐不起来了,只要咳嗽就会随之呕吐,然后就呼吸障碍,憋得死去活来。我知道,他的左肺已经不张,右肺的瘤子也快要长满了。不止一个医生告诉我,父亲最后可能会憋死,而且会极端痛苦。到了医院也没有什么办法,最后氧气也会不好使,能采取的措施就是让他昏睡以免痛苦。我的医生朋友是这样表达的,就让老爷子平静地睡过去。
 
看来长春是治不了我的病了,北京的大医院也许行啊?父亲故意说得随意,但我知道他还抱着一线希望。我只能说,各地的治疗手段都差不多。那就完了。父亲的声音很轻。爸,你知道吗,如果有治,我赔上我的生命也愿意让你活下去!我即使满足您去北京的愿望也是徒劳啊。在家里的最后几天,我把壮壮带去,父亲一遍遍地重复着他的遗憾,他没有机会和小孙子玩了。他说,小孩子要到五岁才能记事。我知道,他是在想他的小孙子会对他没有记忆。让他忘掉痛苦,那怕只有那么一小会儿,只有他的小孙子壮壮这一味“药”了。六一那天早晨,父亲特地让妈给我打电话,嘱咐我带壮壮去公园里玩,去年的儿童节,他在公园里看见那么多人都带着孩子在公园里就想着今年这一天了。几年前他就和妈妈“设计”他们的晚年,他最大愿望就是用小车推着孙子玩。壮壮给爷爷做鬼脸,父亲忽然哭出来,爷爷不能和你玩了。他对还不懂事的孩子说。
 
我的同事到家里来看望,父亲说,他说话的每一分钟都很艰难。我的眼前总是出现父亲愁苦的脸,父亲说,这可咋整啊。六月二十三日和二十四日连下了两天雨。二十四日一早我去肿瘤医院办完了住院手续,父亲又在家里坚持了一天,二十五日,必须送他去医院了。120到了,将父亲抬出房间时我看了一下表,时间是早晨七点十一分。我总想记住那些个关键的时间,灵车拉着父亲最后一次走过家门的时候,当时我也记了,是四点五十几分还是五点零几分,我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在殡仪馆告别父亲,我让妻子扶母亲先走,等我回头,发现父亲已被推走了,我没看见他离开的最后的一刻,我为什么这样昏头昏脑呢?
 
在医院里,医生在父亲的左胸抽出二千多毫升积液,加上氧气的帮助,他的呼吸暂时得到一点缓解,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因为插着管子,他无法翻身。这时他说得最多的话是后悔能够行动的时候没有采取“措施”,他责备自己还是没有勇气。你花得起钱,我遭不起罪了。在他走的前三天,他还对我说,我有一个好儿子,要不活不这么长时间,可也遭不这么大的罪。他说得那样充满感情,又说得那样无奈。上一次在吉大三院住院,一个晚上,他真的准备上吊,被母亲及时发现制止了。母亲责备他,孩子这样花钱给你治病,你要是这样死了,人家不得笑话他吗?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总是那么火爆易怒,他那样刚强的一个人,却被消磨至此!父亲尤其不能忍受在床上解决大小便的问题,他只让母亲一个人帮他做这些事,而且儿女都不能在跟前。父亲不肯给我再添一点麻烦,即使他不肯吃药,吃不进去东西,只要我劝他一句,他就会答应。他的眼睛毫不掩饰对我和小妹的喜爱,他的思维也清晰得很,他惦记着我的工作,给我出主意。我意识到和他的语言交流真是太少了,以前我回老家去,他差不多总是身在醉乡,他本来就嗜酒,我一回家他更高兴,就要再多喝一点。
 
去年的正月初八,我和父亲一起坐车离开村子,父亲要到镇上去修牙,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健步如飞的样子。我回长春两天后接到家里的电话,说父亲一早起床右臂竟然断了。
 
更可怕的消息接着来了,父亲的病怀疑是肺癌,而且已是晚期。将父亲接来长春是在正月十四,当晚一家人在外面吃饭回来,满城都是烟花,我们的车不止一次地停下来,等摆在街头的鞭炮燃过。我安慰父亲说他被诊断肺癌已不是第一次了,这次也一定是误诊。四年前父亲在喂猪的时候伤了右臂,拍片时发现右肺上有一小块阴影,当时的诊断是肺癌骨转移。我火速赶回家,车行路上,我的鼻血猛地流出。家里一片悲伤的气氛。那次把父亲接到长春,结果是县医院的片子拍虚了,右臂好好的,只是干活抻着了。但肺上的阴影仍然无法排除是癌。命运就在那一瞬间改变了,我们想起来父亲上次患脑血栓住院时拍过一个胸片,记得肺上好像就有一个小白点。我和妻子当医生的二姨到医院的病案室去找档案,就在我们快绝望的时候那张片子竟然找到了,我记得那是下午三点钟左右,走廊里十分阴凉,两张片子的白点一样大小,父亲当兵时开过山洞,曾经咳出过石灰面子,而且两年多没什么变化,更因为骨头上的问题已经排除,我当时以手加额,欣喜若狂。如果我当时再慎重一些,如果我带他多去一家医院,可是没有如果。后来人们安慰我,说当时有可能真不是癌,可我无法原谅自己,我当时是被一个癌字吓住了,我的疏忽和无知可能让父亲失去了治疗的机会,这让我终生抱憾。父亲是农民,可他让我读了书,我应该知道外面的事情。就在四年前我还自得父亲没白让我读一回书,那次是姑姑到长春来,聊天时说到父亲正喝着酒忽然摔倒,嘴也歪了,但在炕上躺一会儿就好了。我大吃一惊,父亲是得了中风。那次因为用药及时,没留下什么后遗症。但这一次,我却无法挽留住父亲。
 
父亲得病以后,凡是报刊电视出现癌字都会立刻吸引我,但十七个月的求医问药,也真让我领教了什么叫做癌。这个字强加给你的痛苦让你的心理难以承受,而且那些药物的疗效都不可靠,而且,你不能放弃。父亲的病我瞒了他一年多,我骗他是骨质增生,肺上的东西也不是癌,但怕它癌变。父亲也不是没有察觉,他只是不愿真正面对。可真正能面对的又有多少人呢?我看过网上有一篇文章,说日本有一个女作家写了几本关于癌症的书,其中有一本叫做《不要和癌症做斗争》,可不斗争又怎么能行呢?父亲最后出现右臂淋巴回流障碍,胳膊不断地肿,我跑遍了长春的医院,又让朋友在上海咨询,得到的答复都是没有办法,可病情不断发展的后果却是既定的,最后会肿到皮肤爆裂。那些天我一面安慰父亲一面无望地奔走,我买回来中药,父亲吃了上吐下泻,如果不是这样折腾他的体力也许还能支撑一段时间,可是我不能坐等那一时刻的来临哪。我唯一庆幸的是最后父亲走得很平静,没再出现医生告诉我的情景,我真的不敢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感受。
 
处理父亲后事那几天,我的脑子总是木木的,我感到一切都匆匆忙忙。七月四日,父亲的遗体告别仪式完毕,来送他的亲朋们刚一上车,暴雨就倾盆而至。等待父亲骨灰的那段时间,雨一直在下,我默默地看着雨中向上飞起的清烟,殡仪馆有点大工业的光景,哪一缕清烟是父亲的呢?人生竟然这样简单,却要承受那若干的苦痛。去取骨灰时雨已变得很小了。我无法忍受殡仪馆附近那些吃殡葬饭的农民的叨念,她们成群结队地出现在你的身边,在你收骨灰的时候她们也会出现,你捧起老人的头骨,她们竟给你叨念起什么头骨好后代聪明之类的话,我给了她们钱,终于忍不住让她们滚开。我不能忍受在这种时刻的纠缠,人生难道就是这样吗?有多少人会真正关心别人的生死?可我失去了父亲,我再也不能见到他,见到他的笑脸,听到他的声音,要想见他只能捧看照片,或在梦中了。
 
父亲火化三天后,是传统的“圆坟”的日子,我和母亲还有姐妹们去祭奠他,从烧纸处出来,一个蜘蛛忽然掉到我的头上,然后又落在父亲的骨灰盒上面,大姐说,这是父亲表示他很知足吧。父亲知足吗?他是一个农民,他没有那么多的理想,他活得那么简单,那么实在,他唯一的祈盼是儿女们过上好日子。爸,我知道你遗憾没和我们多过上几年,操劳几十年以后却没享受到更多的天伦之乐。
 
 
 
一九八六年七月三日傍晚,我和父亲离家前往长春,父亲送我去上大学。此前我往东走过二点五公里,向西走过五公里,向南走过三公里,那是我小学毕业去做爆苞米花生意时走过的路。最远是向北的朝阳镇,县城离我家五公里,我是在县城读的高中。我要上大学了,父亲和母亲带我去商店买衣服,他们选中了一套七十块钱的西装,我坚决不同意,在他们的坚持下,我的第一套最贵的衣服花了四十二块钱,这在当时是我无法想象的。我和父亲半夜在朝阳镇上火车,然后在梅河口换车,第二天早晨才到长春。车上十分拥挤,没有坐的地方,父亲让我坐在地上,他一直站着。第一次离家这么远,我的嘴上起了泡,上火加上几夜没有休息好,我入校体检血压低不合格,父亲带我去饭店,给我买了一盘醋糖刀鱼,又看着我睡了一个午觉,下午体检终于过关,父亲也要走了。我送父亲,我们步行去火车站,父亲一路上话很少。到了车站,父亲笑着和我告别,让我再坐上学校接新生的车回校,告别父亲时,我看见他蹲在一个广告牌的下面,样子十分孤单。几天后,妹妹在信里告诉我,父亲一进家门就和母亲相对而泣,他们想我。父亲再来长春是在一九九零年十月,那时我已经大学毕业分配到《吉林日报》印刷厂工作,父亲患了附睾炎,很惶恐的样子,让父亲住进医院,我忽然感到,父亲老了,不再像我印象中那么坚强,我和父亲在生活中的角色要换位了。
 
当年父亲护“犊子”是出了名的,从大姐到我,只要在外面受了欺负,就会立刻喊出“回家找我爸”,连老师也惧他三分。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被别的孩子打了,很不体面地往家跑,老师忙着找来大姐,一直追到生产队的猪圈那才把我拉回学校。我六岁上学,是村小最小的学生,说是“仁义”,实是胆小而且体弱,又总是胃痛,小学四年级以前父亲经常要背着我到朝鲜屯去针灸。加之“文革”遗风尚存,几年前家长们斗出仇了,小孩子难免要受影响,被欺负的事也确实存在。我在小学的“表现”,父亲真是大有“功劳”,当时学校有“实验田”,每个学生假期都要交几十斤粪,我总是超额完成,两个姐姐完不成任务,老师来和我商量能不能“支援”一下,父亲每天早晨出去帮忙捡来的粪都让我一个人交了。父母和我“商量”我是绝不会同意的,姐姐们竟也不争,因为我是家里的“人种”嘛。“人种”是父亲造出来的词,意指传宗接代。几个孩子中间,父亲在吃用方面从不偏心,估计在心里一定还是“偏”的。父亲喜欢男孩。
 
连生了两个女孩,父亲沉不住气了,二姐到现在仍在说父亲给她起名叫杰是为了把女孩“截”住。描述我来到这个世上,每次父亲都说哭着喊着生个儿子,母亲说你听谁哭谁喊了?但我的出生确是险些要了父亲的命。父亲贩来香瓜,高高兴兴地去镇上给母亲换鸡蛋,结果大柳河涨水,他一手举着瓜篮,一手拍水,走在河中间时已经绝望,不知怎样才脱的险。父亲想再要一个男孩,但乡下已经开始“计划生育”,公社来家里做“工作”,父亲是队上的会计,他和母亲商量“躲”的办法,那些天家里真的是好紧张,母亲教我怎样回答工作组的问话,记得邻居来我家玩,我告诉人家说,工作组来了我妈就藏到小屋去,我妈说不能说呀。妈说,你连那不说都说了。母亲到山里的二叔家去了,女人不在家就给男人做结扎,父亲也得走了。父亲离家是在一个清霜铺地的早晨,他给我们炖了一二大碗肥肉,“虎一块”,父亲鼓动着我们。后来母亲做过一次引产手术,结果那真是一个男孩,父亲一直说他只有我这一个男孩的命。小妹在一九七六年出生,母亲做绝育手术那天下午,我在十字路口看见父亲用手推车推着母亲,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记忆中父母经常吵架,但我还是认为他们的感情很好。手术就在大队部的办公桌上进行,做完手术的妇女都集中在大队的两铺大炕上,我记得炕上躺满了人,那一次全村的妇女差不多都“做”了。
 
我成家以后父母一直盼着我要个孩子,母亲说她和父亲经常看孵在炕上的小鸡崽,每次看都说,这要是有个孙子看多好。我问父亲,爸,我要是生个女孩呢?父亲说,那也没办法呀。父亲喜欢男孩是有名的,村子里的小小子们总是老远就喊他爷爷。他脾气那么暴,却最看不得大人打小孩子,你把小孩子打坏怎么办?这时候他不分姑娘小子。我妻子的预产期是去年的四月份,二月份父亲查出癌症,我的心情因此就更忐忑。最后一次体检,医生告诉我是个男孩,我还是没敢告诉他,我怕仪器不准,那岂不是让他更失望?我的儿子出生还真的有一些波折,我和费迪的血型竟然不合,我们都是o型血,可妻子是RH阴性,这样两个人的结合生的孩子有可能出现新生儿溶血。我问医生发生这种灾难的概率是多少,医生回答摊上就是百分之百。医生说得没错,这意味着出了问题我们就不可能再有孩子了。老天保佑,我们逃过了一劫,我的儿子健康而且长得虎头虎脑,具备一切讨人喜欢的特征。焦急地等在家里的父亲听到有了孙子的消息哭了。父亲如愿以偿,他有了孙子,可是他却没有机会享受膝下弄孙的快乐抱撼而去,奈何,奈何。
 
 
 
父亲有很多机会可以改变命运,但他最后成了一个农民。父亲知道当农民的艰辛,他对我的期望是“当个小学老师,不下庄稼地就行”。一九八三年,我们家盖了砖瓦房,那是村子里最早的砖瓦房之一,当时花了六千多元钱,到了今天我也想不出父亲是怎样攒下这么多钱的,后来母亲告诉我家里拉了饥荒,那也不容易呀。我小的时候家里的箱子底还有一块上海牌全钢手表,母亲不敢往外戴,那时候家里能有块表也是了不得的事啊。家里盖了新房,我可敬的父亲朴素的想法是把西屋留给我结婚时用,他和我“各占一头”。再早几年,当时有人要和他给我订“娃娃亲”,我和那个女孩在房后的石头堆上玩,旁边拴着的牛在杨树下倒嚼,树叶哗哗响,天清气爽,我记得当时心里有着很奇怪的感觉。父亲拒绝了那门“亲事”,我猜他心里对我的期望比他说出来的可能更大些。
 
我曾经两次向父亲描述我的“理想”。第一次是在阳光明媚的地瓜地里,我们正在给地瓜翻蔓子,我向他要钱去参加长春的一个文学讲习班,报名费是十二块钱,我向他许诺我很快就可以赚回稿费,我当时小学毕业,迷上了写诗。第二次向他描述前景是在高考之前,我告诉他我要报考中国政法大学,考上之后我就继续考研究生,将来从政当官,能当多大当多大。那天村里停电,我们在油灯下面进行对话,但主要是我说,我没去看父亲的脸,但从他的呼吸听得出他十分激动。老虎一个能拦路,耗子一窝喂猫的。这是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我没有成为“老虎”,父亲希望我能“当官”,中国的老百姓没几个不希望子女“当官”。可我也没做“耗子”,并且也算是“超额”完成了“任务”,我毕竟是十里八村考出去学生中还算是“混”得不错的,父亲一度因我十分自豪,人前人后多喝了不少酒。
 
 
 
父亲有一张当兵时的上色彩照,梳着分头,十分帅气。他当的是炮兵,复员时是代理副排长。父亲说他高小毕业,在部队很受重视,他超期服役一年,转业时部队正准备送他去炮校深造。你爷爷几天一封信催我转业,说他在家里养活不了那么多人,让我回家帮他。老人眼光太重要了。父亲叹息说,我是不会连累你们的。父亲复员安排了工作,在公社做事。恰好又有一个机会可以去通化铁路当乘警,当时的公社领导很器重他,说什么也不肯给他开证明,他和人家吵翻了,终于拿到了介绍信。结果通化没有去成,他碍着面子不肯再回去工作就回家当了农民。他成家后带着母亲去山里住,他们挣命地开荒,母亲到现在还在说他们在山上干活时遇上雷雨天,他们往家里跑,雷就在身后一个个地响,地上一团一团的火光。父亲又有一次机会,当地公社又让他去做事,这时爷爷又来信了,让他回马家屯去帮他,没等他回信,搬家的马车已经到了,他又一次“听了话”,终于成了一个农民。天南海北的哪都有,咱可不二五眼。我小时候听父亲喝酒时说他的“光荣历史”,讲他怎么开炮,怎么给连里赢得荣誉。和他喝酒的人都愿意听他“吹”,父亲的口才还真不错呢。生产队那些媳妇都愿意听他说话。母亲开他的玩笑,父亲自豪地说,那咋的?父亲说将来会电灯电话,当时村里人不信,现在已成现实。父亲说将来会用大炮栽稻子,这不可能实现,我估计他是在说笑。
 
我没见过父亲的幽默,我见的最多的是父亲的“奋勇”。他在生产队当会计,比队长说的还要算,比谁都负责,他又脾气不好,和别人发生冲突的事就常有,几乎就是家常便饭。那时候母亲总是担着心,只要房前屋后传来吵骂声,母亲就很慌张。快去看看是不是你爸。可能是母亲熟悉父亲的声音,差不多总是父亲在和别人吵。他总是因为“公家”的事和别人打仗,母亲说他“虎”,但他拿着铡刀往外冲的样子真是太凶了,惊心动魄,没有人能拦住他,对方吓瘫了,几乎跪下求饶,父亲没出人命至今我也认为是幸运之事。我童年的记忆还有父亲和粮食所的人算账时使劲儿喝酒,他为了队里的人多吃上几斤返销粮。他当会计的“手把”好,其它几个队的会计账算不明白都来找他。联产承包了,父亲不太情愿,因为“集体”没了。很快他就当了社长,我上初一时穿过一件深紫色的大背心,那是父亲当选全省先进的奖品,上面有先进工作者的字样。父亲的事迹还上过报纸,是村里一个教师写的,他总去找父亲要稿费。父亲说,我是上了报,可我没得稿费呀。我参加工作后曾找过那份报纸,没有找到。我的两个舅舅家和三个叔叔家都在村子里,父亲的工作就很难开展,他总感到很为难,选举时叔叔们竟去选别人,这一定也让他伤过心。母亲又不同意他再干了,因为村子里的草垛总是着火,人心已大不如前。我们几个孩子也劝他不要惹那个气了,父亲终于做出决定不干了,乡上的领导轮番做他的工作,把他请到别的村子去喝酒,几个主要的人物都出了面。父亲喝多了,他最终还是拒绝了,他连当了几届社长和治保主任,他退出的那届任期还有三年。他在病中多次给我讲如果他是党员就会当上支书,又讲起乡上对他的看重,言下大有不甘之意。我忽然间意识到他当初的选择是多么艰难,我们都干扰了他的生活,如果是现在,我不但不会劝他不干,相反会支持他。
 
 
我的父亲母亲
 
母亲愿意过城里生活,可父亲更喜欢乡下,如果不是有病,他是决不会进城来的,他说他要“坚守阵地”。五一节前,他坚持要回家去看看,我心里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也鼓励他回去。他回了,他围着我们家的稻田走了一圈,他好长时间没走那么多路了。我把儿子也带回乡下,村里的路窄了,路边堆着沙石和垃圾。父亲叹息说,这路是我修的,都垫了沙子,那时候没有人敢往路上扔垃圾,扔了的让我看见不让他。谁像我那么干呢?我把村里的欠款都还了,还攒了不少家底,现在都没了。村子里的确不像从前了,大姑娘小媳妇好多都进了城,说是去当“会计”,她们中大多没有文化,她们有人往回寄钱,家里游手好闲的丈夫拿上钱去赌,或去和人鬼混。村子里听不到狗叫,鸡都不多了,要在正房里养着,这也挡不住贼们。出去的女人也有不寄钱的,有几个干脆几年没了音讯。每当我看见报上有死亡的不明身份的女子,总是想起她们。乡风日下,村上的人大多不孝,有一家父亲死了,母亲患着浮肿病没钱治,逢人便讲,我儿子让我找人家,我这样的谁要我呢?遇上红白喜事,去帮忙时妇女们都带上方便袋,客人没吃完就把菜碗倒空了,说是回去给孩子吃。不好的习惯导致肺结核大面积蔓延,几乎就成了结核村。长白公路开通后,每年村上都有人死于车祸,其中包括我的四叔。人们说村子的风水已经坏掉了。五一时我去给爷爷奶奶上坟,发现当年树木繁盛的河套变成了真正的乱葬岗子,河水几乎断流,树也差不多砍光了。玉米种到坟前,你刚栽上一棵树,转眼就被砍了去。四叔前年死于车祸,妈告诉我,父亲和四叔的祭日是同一天。父亲走的第三天,三叔也在老家病故。有人告诉我,你应该找人给看看,是不是茔地犯了什么说道。我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但几年来接连失去亲人,让我也很惶恐。父亲临终时告诉我他不想回老家去,那么不愿离开老家的父亲竟然这样说,让我更感沧桑和凄凉。在他离家进医院之前,他说要是他死了,我就趁没人时去南湖公园里挖个坑把骨灰一埋就行了。我安慰他,事情没有那么悲观,等他出院后我会和他一起到长春的周围去转,让他自己选一个好地方。我一直认为,父母的家才是你的家,而你的小家只是“宿舍”,是你子女的家。父亲走了,我的家空了一半。
 
记忆中看见父亲第二次流泪是五叔当兵,那是一九七六年冬天,五叔是从后院走的,园子边高大的杨树在雪里十分枯瘦孤单,父亲送走五叔一进屋就趴到炕上大哭。爷爷让我父亲回家帮他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父亲确实将责任都担了起来,在家里的三个叔叔的婚事都是他一手操办,为了给几个兄弟说媳妇,他可真是动了很多心思。五叔在军队要入党,队伍上来外调,村里有人没给说“好话”,说我爷爷是“狗腿子”。父亲听到消息立刻找去,讲自己就是复员军人,如果家里有问题他怎么可能当兵?他感动了来外调的人。父亲在“文革”中挨打是因为大舅,他事先知道大舅要挨斗,局面难以控制,他留了下来,站出去喊要文斗不要武斗。他被关了起来,晚上他拿起看守的枪,准备“把那些坏蛋都突突了”。父亲说他想起了我们几个孩子,他终于放下了枪。母亲总说,你爸年轻的时候正经行呢,什么矛盾论实践论一套一套的。父亲在看场院的时候看《毛泽东选集》我是见过的。我对母亲最早的记忆是我倚在她的腿边听她和那些文盲妇女一起背《老三篇》,母亲说,领着学习的就是父亲。父亲竟然有几年结巴了,那时我们生产队有一大群结巴,彼此影响,在我们家里研究事,一个比一个说话费劲,嘴冒白沫的,下巴乱动说不出话的,他们大呼小叫,看着彼此还一阵阵儿地笑。这些人大多故去,父亲在去世的前三个月,总是梦见他们来找他。这么远他们还找到这儿来,估计我也快了。父亲说得十分伤感,看上去那么无助。
 
父亲把他当兵时的领章帽徽保存了很多年,和转业证放在一起,我小时候经常拿出来看看。父亲很遗憾证件被换发过一次,新证件将他在部队的立功受奖情况取消了。父亲说他得过四次队前嘉奖。第一次是打靶,父亲当的是炮兵,他是二炮手,一炮手连开两炮指定目标都是“未见弹”,但炮弹打到了指挥所的前面。连长吓坏了,传下命令,说一炮手“牺牲”了,让二炮手上。父亲一炮命中,上面传下话来,说这一炮打得真准,如果是这个人瞄上指挥所大家就没命了。开总结会,连长喊,刘永春出列,当众宣布嘉奖令,并记三等功。第二次第三次也都是开炮和打枪,父亲的第四次嘉奖却有些不同,他们连帮老百姓去收山葡萄,他扛了最大一个筐装得满满的,故意跑到了别人前面,连长说,哪个小伙这么能干?开总结会,刘永春出列,又一次队前嘉奖。父亲讲得很自豪,也讲出了他的童心和争强好胜。我不记得是哪年了,我和姐妹们重新安排家里的照片,我们把父亲战友的照片大部分扔掉了,只留下几张他经常提起的。几年前,有一次村子里来了一个算命先生,竟是父亲的战友,母亲目睹了他们相认的激动场面。后来她当笑话讲给我,说你爸见到个战友两个半大老头拥抱在一起,战友混得也不好,也不知真会算假会算。父亲说,我还不知道他,他能算什么,瞎扯蛋。我没看过父亲和战友们有合影,但他却十分怀念和几个战友的友谊,有一次他和母亲生气了,他曾想着去找他的靖宇县的一个叫王殿青的战友,父亲病危,我曾想要通知王伯,终于怕他情绪波动太大恶化病情没有做。有记忆和牵挂很幸福,我很庆幸父亲当过兵。天南海北的兵当中,我的父亲当年一定很出色。
 
 
 
在父亲病重期间,他除了看见小孙子会露出笑容,再一个乐趣就是看报纸。他看没看报纸成了母亲揣度他病情的一个指标。“你爸还看了一会儿报纸。”这样我就放心了,至少今天是过去了,他没怎么遭罪。父亲看报纸竟看出了“门道”,你无法想象,我的父亲,一个农民,他开始准备“写点东西”,他雄心勃勃地要回家去采写一篇新闻,因为他“已经知道东西是怎么写出来的”,他尤其瞧不上我主办的报纸上的情感倾述,他认为那些都是“编的”,而且,他也能“编”。鼓励他写作,并诱以高额稿酬变成了我们之间的小游戏,我们半真半假地探讨什么时候能看见他的“大作”,父亲每次都无奈而又踌躇地说“等胳膊好了的”。我则怀有私心,倘能留下父亲的文字,该是我生之幸事。父亲的雄心越来越大了,有一天我赶到医院,二姐告诉我,“爸要写长篇了,他要写的人物是我的舅舅们。今年三月,第二次化疗回家,父亲又说要写东西,我怂恿他口授,小妹记录。他真的讲了,小妹整理了八百多字。可惜他只讲了那么一次,第二天他又开始了骨痛。
 
父亲讲了他童年时的事,但故事里却没有自己。我知道的他的童年是他六岁给人家放猪,遇上朝阳镇的国民党追八路军,两个八路从他身边跑过去,让他快躲起来,还扔给他几个弹壳。他躲到一个坑里,国民党兵以为坑里有八路,用机枪扫射,他只好在那摇鞭子杆。他还当过儿童团,我小时候家里有一杆扎枪,就是他当年的武器。他还讲过他有一个老姨奶,在人家做小,他去看她,老姨奶偷着给他几个粘豆包让他快走。土改时一个有点偏亲的地主把毛衣藏到爷爷家,六月天,奶奶让他把毛衣穿在身上。在他走的前三天,他忽然说起在他三姐家曾吃过一顿那么香的鲇鱼。我们从来没听他说起过他还有个堂姐。写到这里我就很感慨,有多少人真的有兴趣去了解父辈的事呢。我从来没听他讲过当兵之前家里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应该是很苦的。父亲更愿意讲他当兵和转业之后的事。父亲讲他和生产队里的小伙子们打赌,他用一个手指头就能把一个十八岁的小伙子一按一个跟头。他让邻居的姑娘站在拉锹上他一端就端了起来。父亲的力量确实很大,相比之下,我就觉得自己十分孱弱无用。
 
我对父亲最早的记忆是我坐在炕上,父亲趴在我前面问我,你想什么呢?我不记得自己想了什么,但我记住了父亲问我。再大一点,他就开始和我“摔跤”,“我保证摔不过你”,父亲一次次被我摔倒在炕上。他经常倚在灯绳旁边想着什么,嘴唇不自觉地抖动,他的头上是一个墙龛,放着一个玻璃药瓶做的煤油灯。差不多每年的腊月二十八那个煤油灯都会被摔一次,奇怪的是它竟然没碎过。那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过年时父母吵架的次数那么多,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大队组织军烈属开座谈会,我和二姐去了。那种会对孩子的感觉是新鲜的,油漆斑驳的办公桌,从小学校借来的长条杨木凳,桌子上摆着糖块和瓜子,屋子里弥漫着烟叶的味道,散会时还发上两张年画和一封慰问信。高高兴兴地回家,却发现油灯摔在地当中,地上还有红色的洋葱头,屋子里弥漫着大战爆发后的阴郁,并随时都有再次爆发的可能。还有一个春节,三十晚上,家里养的一只母鸡死了,那鸡有名字,叫白乐呵,就像有的鸡叫九斤黄。父亲十分懊恼。那一年果然不好。其实哪一年也没“好”过,父母说不上什么时候就吵起来,两人往一起撕巴,我们几个有的抱着父亲的大腿,有的拦在母亲前面,“爸,别打了”,那声音现在还如在耳畔。然后就是母亲往外跑,父亲让我们去往回追。吵架大多是因为舅舅家借了钱没还,或是说母亲又往娘家拿了什么东西。姥爷家在一九六三年从山东吴棣逃荒而来,大舅家五个孩子,四个男孩,粮总不够吃,姥爷当年在渤海跑船,到东北来不会干农活,大舅也不太勤劳,日子过得就很不好。我们家好在只有我一个男孩,饭量又不大,粮食还算够吃。大舅母来我家的次数多些,父亲不在家时就拿点什么回去,估计母亲对这种事又无奈又不肯承认,这就成了家庭大战的导火索。
 
父亲说,我日子好过是自己挣来的。他报怨舅舅家的不勤劳。小时候我们家的炕头好像总是孵着鸡崽,我们几个孩子挨父亲的打好像也总是因为用门夹死了小鸡,大姐说,爸有一个原则,就是谁干了坏事就打谁,只打那一个。挨打时我们就往姥家跑,有一次没穿草鞋就在雪里跑了去,我记得姥姥正在炕上烤火盆。父亲到了姥家傻了眼,我病了,这把他吓坏了,把我背回家去。据说也有例外,家里人总讲,说我刚会坐的时候,小鸡在我前面跑来跑去,我一把抓住一只,竟然将那小鸡攥出了肠子,这把父亲乐坏了,给我起个外号叫大爪。谁是大爪?我。大声点。我。我记得这一幕,这是我七岁以前父亲下工回来常和我玩的游戏。我记得他的笑脸和胡子扎在脸上时的感觉。如果能回到从前,我真希望回到童年,虽然多少伴着一些酸楚。
 
 
 
在我初二以前,家里还打草袋子,我们家那水田多,用稻草编草包是一个好副业。母亲蹬草袋架子,父亲带我们几个搓草绳。大妹小,母亲干活时就把她背在身上。一天一宿地干也是常有的事。一九八三年以后日子好像好过了一点,我们读书的费用也多了起来,到我上大学,父亲开始借高利贷,饥荒一拉就是十年。我参加工作刚两个月,父亲就来长春看病,我瞒着父亲在报社借了钱,我在报社有欠款一直到一九九五年。这中间虽然也能接济家里一点,但家里还有小妹要读书。后来母亲告诉我,家里最困难的时候她去向别人借两块钱没有借到,父亲在家里找东西去卖破烂。母亲说,你爸干起活不要命。他大中午在太阳下面给稻田除草,回家让母亲看他的后背为什么痒,母亲一看,他的后背全是大水泡,他给太阳晒坏了自己竟会不觉。那时候我正准备成家,并且承担了妹妹的学费,帮了家里一些,但家里的底实在太空了。我成家后父亲就开始养猪,我给他的钱他全买了猪饲料,手里还是没钱。不管家里怎样紧,父亲从不肯和我们姐几个说一句,说到我时父亲总说,孩子写字挣那么两个钱,又刚成家。我上初二以后家里的活父亲就一点也不让我做了,上高中时每次离家,远远地看见父亲在地里弯腰劳作,我就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参加工作了,更感到了城乡的差别,吃到什么好的,我就想,我爸妈还没吃过。前年,我拿上钱让二姐夫陪父母去南方旅游,他们去了苏杭和南京。从长春走时我看见父亲又黑又瘦,现在想起来,忽然间的消瘦正是癌症的先兆。当时我如果领他检查检查,事情没法回头想了。去年七月底我陪父母去了一趟北戴河,从那取道山东吴棣县,母亲已经离开老家四十年。最后我们在北京玩了几天,从长春走的时候我还担心父亲的身体坚持不住,没想到他越走越好,到北京时他差不多就健步如飞了。那次我们坐飞机回长春,他玩得十分高兴。他愿意到处走走,我还不知道他的“玩心”那么重。他想多去一些地方,特别想去一次三峡……
 
父亲以前从不吃糖,从今年三月开始他开始吃冰糖,在睡前也吃,我猜想他是感到苦。苦了几十年,现在日子终于甜起来了,可以衣食无忧,可他在这个时候却走了,子欲孝而亲不待,人生之憾事莫过于此。父亲走了,我已在家族的序列中站到了前列。怀念会在泪水的滋润中慢慢长大,根深叶茂,但也会随着我的老去消亡,我的记忆也会消失。倘我的文字会留下一点,我希望父亲和我永在。父亲,如果真有轮回,我真希望再当您的儿子。我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无论怎样,和您在一起的日子我没过够啊。
 
 
 
父亲,我就要写完这篇文章了,此时正是早晨,又一天太阳升起了,阳光明媚,您在看着我吗?我能够感觉到您的目光,温暖而湿润。爸,您再听我叫您一声,爸——爸——爸——
 
父亲,我的父亲走在阳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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